年近40的黄坤在粉色吊带和黑色短外套的衬托下，显得成熟而妩媚。由于穿着黑色窄裙，她将双腿并拢倾在一侧，上身挺直，一双涂了淡粉色指甲油的手正端端正正又极其矜持地拿着自己的测评报告，双眉微锁，优雅地阅读着。这是我走进咨询室所看到的场景。

    黄坤是我的客户，据咨询助理说，她已经走了三家咨询机构，前两家都是觉得咨询师不行而终断的。这一次也是说慕名，要试试看。

    见我进门，黄坤并未急着起立，而是先抬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而后才优雅地露出职业性的微笑，站起身向我打招呼。那双眼睛虽然笑着，我的内心却能够感觉到一种审视和距离。

    “我很在意你能否Cover住我”

    对于这样的来访者，建立信任是很重要的第一步。所以，我免去了常有的客套话，开门见山地谈到了她的前两次咨询，以及对本次咨询的期待。

    黄坤显然很高兴我能直接问到她前面咨询的经验，立刻谈起来她对前两家咨询师的不满。“第一家，那个小姑娘太年轻了，一上来就让我觉得不信任，开口问问题也显得很不专业。后来她自己也说，做咨询才一年。我是寻求帮助的，不是帮她练兵的，所以很快就结束了。第二家，咨询师的年龄比第一家也大不了多少，问的问题都很大、很虚，我没法回答。说实话我很尽力地配合她，因为我也不想换来换去，我是想解决问题。而且，我其实一直对前两个咨询师都很内疚，我知道我那样结束对她们也不好，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忍受下去了。到这里，是第三家，我并不期待得到什么具体的答案，我只是希望您能从专业的角度帮我分析分析。我的要求并不高，就是希望咨询师能够Cover住我就行了。”

    “您说的Cover的感觉是……”这个词给让我隐隐感到黄坤身上的某种依赖。

    “啊，对不起，在外企里说惯了。不过，我看了您的背景，您应该可以明白的吧！”黄坤的道歉里带着优越，目光有些挑衅地望着我。这挑衅不禁让我想到一个词——“公主”，这前面还应该加上“骄傲的”作为定语。

    我不露声色，只是笑了笑，职业地对她解释：“关于词语，除了表面的意思之外，还有我们每个人内在的解释。我想了解的是在您的字典里，Cover具体是指什么，以免造成由于我个人经验所带来的误解。”

    “你这样讲我还觉得专业点儿。我说的Cover，就是你的经验有多丰富，你对职业规划有多专业，你到底能不能帮助我，还有就是你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有没有自信。其实通俗一点儿来说，就是你能不能罩得住我！”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黄坤挑衅的目光再次对着我。

    我保持着自己职业的微笑回看她，心里觉得这个“公主”还挺直接，挺可爱的！

    “感谢您的夸奖，我很愿意尽我所能为您提供专业的服务！”

    高傲“公主”有颗柔软的内心

    在交代了大致流程之后，我们的职业咨询从绘画开始。这也是我的一个习惯。

    黄坤为自己画的自画像是高山流水。山虽然还算高，但山势并不险峻。整个山的走势就像台阶层层下落，那山间细流也就很自然地随着山势缓缓向下。没有跌落、没有撞击、没有飞溅，整个画面一派安详、宁静。

    这让我感觉到面前这个看似带刺的“公主”内心其实极为柔软、温顺。是什么让她呈现出这样的一幅带刺的面貌呢？我的心中不禁打上了一个问号。

    沿着黄坤的成长经历，我们能看到一个优秀但并不顺利的女子——

    从小成绩优异，但高考时却发挥失常；第一份工作稳步上升，却因为单位重组而被迫离开；第二份工作在外企，通过努力小有成绩，但因为不会当领导而得罪下属，被迫辞职；第三份工作仍然在外企，做专业培训，得心应手，但又面临市场萎缩、培训任务日渐下降、人浮于事的恐慌。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规划过自己的职业，现在我都快40岁了，再不去规划，可能就来不及了。”黄坤的口气里带着些急迫。

    黄坤告诉我，她目前面对着两个选择：

    一是在现在的企业混下去，等实在不行了再重新安排；

    二是自己创业，做一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且她也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是不知道适合不适合。

    说起创业，黄坤滔滔不绝，什么合作伙伴，什么商业模式等等，似乎都已经考虑得相当成熟。但当我问她“看来你对创业准备得比较多”时，她却摇头说：“我最重要的担心是我到底适不适合。”

    再聪明，不擅交际也不行

    说到适合的问题，黄坤讲到了自己的旧伤：原来从事管理工作的时候，由于没有经验，对人比较苛刻、严厉，部下集体辞职，最后弄得自己差点儿被迫走人。

    “幸好我当时的老板好，力保我，站在我这一边，要不然我真是熬不过来了。要是换了现在的老板，我早就完了。”黄坤的话里暗含着对现在老板的抱怨。联想到她讲到目前工作的情况，我隐隐感觉她前面的描述未必是职业转换的全部原因。

    “这个老板的风格和那个相差很多吗？”我接着她的话锋问下去。

    “岂止很多，我就没见过这么没能力的老板。我原来那个老板，是个特别优雅的女士，女强人型的，她特别能够欣赏我，支持我，和她一起，工作很舒服。现在这个老板，从他一开始上任，我就看出来他不行，技术也不懂，也压不住，根本无法Cover住人，更别说我们这些老员工！”黄坤说得一脸不屑。而那个熟悉的Cover再次呈现了出来。看来她非常重视这个词，好像在这个词的背后代表着一种力量。

    我头脑里不断浮现细流背后的那座山……

    “和这样的老板工作，可能会不太容易？”我随着黄坤的思路问下去。

    “这也是我想离开的原因啊！”黄坤叹口气，摇摇头，“就像我原来的老板说的，再聪明，不擅于交际也是不行！但我实在做不出来巴结逢迎的事情。”黄坤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原来，黄坤的挑剔态度毫无保留地从老板第一天上任起就挂在脸上，这自然造成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紧张。目前的职位，其实黄坤还是蛮滋润的，事情不多，工资不少，很悠闲。她很享受这样可以不加班，有空美容、健身的日子。这和她一开始讲的对目前职位的担心大相径庭。看来她真正想离职的原因不是所谓发展，而是和人的关系。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创业的真实原因

    由于在职业锚测评（一个关于职业价值观的测评工具）中黄坤的结果不清晰，我请她重新描述了她理想工作中的几项必备要素。她给出的要素是：

    工作稳定，可以自己挣钱自己花，比较踏实；

    少用电脑，保护皮肤；有500强工作经验，满足虚荣心吧；工作不用总赶期限，没有压力老得慢；有好领导，可以多学东西；……

    我看来看去，都找不出那种创业人的成就愿望和热情。

    于是，我带黄坤做“生命线”（咨询中常用的用一条线来表示一生，促进思考不同阶段任务的工具）。在做到退休年龄的时候，黄坤脱口而出：“看我老公的状况了，如果他攒够钱，我们就一起退休。”

    “那你自己怎么打算呢？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我还真没仔细想过，我好像人生没什么目标。”

    “那你为什么会想到创业呢？”

    黄坤自己也困惑地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创业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我真的忍受不了自己比别人差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创业的念头的？”我想和她一起看看这想法的源头。

    “就是去年同学聚会的时候，我的一个大学好友自己创办了个企业，聚会的时候挺风光的！”黄坤讲得很投入。

    “挺风光的！”我重复这个词。

    “对，好多人都围着她，和她换名片，照相。她原来上学的时候还没我成绩好，长相也一般。”黄坤的语调里多了点儿酸酸的东西。

    “你是说创业给她带来了更多的瞩目。”我探索那酸味背后的含义。

    “可以这么说吧……我是不是太虚荣了？”黄坤眨着美丽的眼睛，腼腆地笑着看我。这会儿的黄坤完全显出了“公主”单纯、可爱的一面。

    我马上报以慈爱的微笑：“我知道许多所谓虚荣的人，其实是很好强的，而且常常小时候非常优秀！”

    黄坤很认同地点头，“我就是这样，从小就要强。记得有一次选合唱队员，我嗓子坏了没选上，哭了一个礼拜，最后班主任没办法，去给我说情，这才入选了。我在家里一直是学习最好的孩子，在班上成绩也总在前十名，从小我就挺聪明的，我真的忍受不了自己比别人差。”

    “这个同学的成功，会让你觉得比她差吗？”我把话题又引回到创业的问题上。

    黄坤深吸一口气，不愿承认地点点头。“但其实，我家里的情况也挺好，让很多人羡慕，我老公和我的工作都行，孩子也比较顺。”她像在找平衡似的给自己列出许多好的方面。

    “你自己这么讲的时候，感觉如何？”我问她。

    “感觉自己也不错吧！这是不是有点阿Q啊？”黄坤笑了起来，但这笑里明显地放松了很多。

    “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坦率地讲，是的。我老公也总说我没事找事……”黄坤的腼腆又来了，但这回她看起来更像个小女孩。

    我对自己的生活其实很满意

    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很明显，黄坤并不真的想创业，创业的冲动只是虚荣心在作怪；黄坤也不是真想离开现在的岗位，现在的困扰只是存在于她如何与上级相处；黄坤更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她非常享受自己小女人的生活状态。那她来做什么？她几番挑剔，寻求职业规划的目的是什么？

    “我可能就是在寻找一个认同吧！毕竟年龄这么大了，在职业上没有太多的发展，尤其一对比下来，好像觉得自己没出息。”看得出来，黄坤也在仔细思考我的问题。

    “所以你会在意咨询师是否能够Cover你？”我把她带到了我们的关系。

    “对，我需要来自权威的认可！”黄坤很坦诚地看着我，但这次的眼神里很纯净，很接近，没有了从前的优越和挑剔。

    “那你现在的感觉如何？”我笑着回应黄坤的眼神。

    “和你聊了，我好像一下子看清自己了，我就是希望有个认可，其实我挺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的。”黄坤边思考，边给我答案，从她的眼睛里我能够感觉到，她正在内心里认真地整理着我们刚才的全过程。“只要我能改善自己的人际关系就好了！”

    和黄坤的咨询就到这里结束了，她回去的作业是要学习如何改变自己的人际关系。许多来寻求职业帮助的人，未必真的需要我们这些职业咨询师来给出什么高屋建瓴的发展建议，他们更需要的可能是如何平复自己内心的挣扎。在我们行业里有句话：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就是他自己。和黄坤的交流中，更让我学习到这一点。

    其实，许多问题的答案就在我们自己心中，只是有时它被虚荣、恐惧、比较、欲望等蒙蔽。不知所措的时候，让自己安静下来，或者有专业的陪伴，或者认真地和自己在一起，让迷雾消散，真实的面貌自然就会呈现在你的面前。